川观新闻 高启龙 泸州观察 龙欣雨
夏天的雨说来就来，说走就走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让分水岭老街变得水润湿滑。
87岁的余奶奶手摇蒲扇迎门坐在一把竹椅上，怡然望着门外。
灰蓝色的屋檐下，雨滴成线。
突然，一抹绘着牡丹花的红纸伞从眼前飘过，伞下，是一位头戴蝴蝶花的小女孩儿。她轻灵的脚步偶然踩在石板上的水窝里，犹如雨滴荷盘，水花轻溅。
此时，戴望舒的《雨巷》在脑海浮现：撑着油纸伞/独自彷徨在悠长/悠长又寂寥的雨巷/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/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/丁香一样的芬芳/丁香一样的忧愁/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。
雨水容易寄托思念，但更容易勾起回忆。
现存分水岭老街为四川省传统村落，街巷全部由青石板铺成。打开分水岭老街记忆的钥匙，应该从一棵树开始言说。
在分水岭老街的栈口旁，一株直径约有2米的红樟树如巨伞般撑开，树冠遮天蔽日，树皮皲裂如岁月刻痕，藏着400余年的年轮。这棵古树，被当地人尊称为“香樟王”。
在老街的记忆里，香樟树不仅仅是树，那是回望来程的路标，重启新程的嘱托。
红樟籽的诉说：一粒种子的史诗远征
与四川大部分老街古镇都是因水而兴、依水而建作为肇始相比，分水岭老街是比较特别的存在，它就是古时入黔驿道上的一个重要节点。
据陈鑫明先生所著的《江阳古场古镇》记载，分水岭场距离泸州城50里远，因泸州名人刘桢对入黔驿道中转战口的了解，便在这儿设关隘，隶属崇义乡，镇边都元帅府，于是分水岭场因驿道商贸而兴，因入黔盐道、粮道、茶马互市而荣。
明末清初的烽火与饥馑，让四川大地几成荒原。自朝廷颁布“招民填川”诏令，一场持续百年的移民潮拉开帷幕。分水岭，这座扼守川黔盐马古道上的“咽喉”，成为湖南、江西移民的中转站和新家园。
“此树为记，他日后人，循香而来。”在跋山涉水、风餐露宿、历尽艰苦的徙途中，老人们为了让儿孙不忘离乡背井的来时路，沿路十里、三十里驻足停留时，就从行囊中取出用布帕包裹的红樟籽，将其点与栈口旁。
待籽发芽成树时，一看见它就明白，这是先人们留下的路标，循着这些树，沿着这套路，无论千年万年、千里万里，他们都能找到回家的路。
不忘来时路，新的征程中也要更好地活。
红樟树以其顽强的生命力，在异乡扎根生长，与川南红土融为一体，成为当地一抹风景。也有专家检测发现，这些老红樟树的DNA与湖南、江西原产地的红樟高度同源，堪称“活着的移民档案”。
入川的后人们，也在红樟树的护佑下，在崇山峻岭中迅速扎根，繁衍后代，成为地地道道的四川人。
红樟树的护荫：油纸伞下的千年商脉
“那棵大樟树，像一把绿色的伞，遮住了战火的阴霾。”
1944年，6岁的琼瑶随父母迁居分水岭泸南中学。分水老街上的红樟树，成为她童年记忆的背景板。
红樟如伞。巧合的是，分水岭老街的油纸伞如今裴声中外、声名远扬，老街甚至被称之为伞里。
余奶奶的隔壁是何大娘，何大娘的隔壁是陈大爷，陈大爷的隔壁是刘二……古朴的起凤街上，他们都在老屋里做着与伞有关的营生。何大娘是在给伞撑子穿线，陈大爷是在伞纸上刷油，刘二则做着更复杂细致的工作，先是把一张扇形的伞纸铺平，刷上乳胶，再将一层薄网贴到纸上，网的上边再贴一张扇形的伞纸，刘二这样做的目的是纸伞工艺的改进，让伞更经久耐用。
从樟树如伞到以伞为名声和营生，这是就地取材？是灵感使然？
还是历史的耦合？
伞的功用性是遮雨防晒。
川南乃至贵州的气候就是潮湿多雨，伞成为旅途行囊中的必备工具。
据说，清雍正、康乾年间，分水岭场已是有百家店铺、四五百家人口的大场镇。乾隆年间，分水岭每日有三百余匹骡马驮运川盐入黔，两百余担黔茶返川。嘉庆年间，分水岭场已是泸南崇义乡辖的税负年交万贯的金分水岭。
万贯是什么概念？
据吴钩先生所著的《一部严肃的古代社会史——细读金庸》所分析，宋代一贯钱的购买力，大约等于今天的四百元。由此可推，万贯相当于今天的四百万。
有需求就有供给。这么大人流和物流，市场自然就在了。
从零到一，与伞相关的门店自然越来越多，伞的质量越好，买卖也就越来越好。老匠人杨茂华说：其伞骨必用三十年以上的红樟木，红樟木性温，不易虫蛀，制成的伞骨能抗八级大风。
如今，分水岭油纸伞已经慢慢超越了遮风挡雨的实用性，而是上升到了一种审美活动的符码。
红樟树的远方：在永恒中寄托着乡愁
当地有人说，分水岭场有三山六庙九条巷，有竹枝词云：“路逢十客九移民，半是同乡旧兄弟。最忆填川过来时，六庙九巷客家人。”六庙几乎是填川移民的会馆，九巷则是奉旨入蜀、各大家族的回忆。
站在“香樟王”下，仰头可见枝叶间穿梭的阳光，低头能抚摸坠落在青石板上承载的繁华与过往。
也许，这棵树见证过太多离别与重逢——
移民后裔循着樟香归来，在树下找到祖辈的墓碑；都市白领在此支起帐篷，用镜头记录星空与古树的对话；孩子们将红绸系在树枝，许下“长大后建设家乡”的诺言。
分水岭人深知，守护红樟树就是守护文化的根脉。他们将古树保护写入村规民约，规定“砍伐樟枝者，罚酒三桌；破坏树根者，鸣锣示众”。这种朴素的生态智慧，让红樟文化得以代代相传。
分水岭的红樟树，是大地写给天空的情书，是移民刻在川南的密码。
当您抚摸它皲裂的树皮，闻着它特有的清香，或许会突然懂得：所谓文化传承，不过是让一棵树记住一片土地的温度，让一代人延续另一代人的光芒。
